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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庆之已迫近永宁寺。
天子在永宁寺。
白袍军七千人,沿着宽阔的铜驼大街踏马而行,洛阳城便显得拥挤狭窄了。
陈庆之已换了身干净的白袍,他动作很快,换衣服这件事情,他已经在战场上不知道做了几遍。
一尘不染当然是虚假的神话。
没有人能一尘不染,就好像世间并无“完美”这样东西存在一样。
阳光刺眼,让他的白袍更加刺眼。
是否闪耀的东西都很刺眼呢
他不懂,没有多少人曾经教他人情世故,曾经教他人情世故的兄长,已不知在洛阳城的何处,不知还活着没有。
他已经成为了太多人的眼中钉,已经不知不觉间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。
他是个将军,他的职分就是赢得战斗。
可他不得不考虑更复杂一些的东西。
高欢是否正在重新集结部队,准备对付他
北海王元颢有没有得到白袍军准备攻入洛阳的线报,是否会因为嫉妒和防备断他的后路
这些都是极其危险的状况,稍有不慎,他便会和他的弟兄们深陷在北魏腹地,万劫不复。
元子攸呢他是否在永宁寺听达摩和菩提流支论法
陈庆之咬牙,他警告自己不能犹豫,不能让马走得太慢,必须赶紧赶至目的地。
此刻的洛阳城内鱼龙混杂,三教九流遍布,这些江湖人会不会对他的计划造成不利的影响
子先生呢
他内心忽然感到一丝悲凉。
他做的这些事,一桩桩,一件件,都是在替子先生效命。
他也是,他的兄长也是。可子先生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他们,总是将他们置于险境之中,总是利用他们做一些他们不愿意做的事。
陈庆之宁愿回家种田,也不愿见到人死去。
可他必须听从子先生的命令,不仅要听,还要严格地、一丝不苟地去执行。
战争,不正是因少数人的利益冲突而引发的吗
他有时也想问,究竟是什么赋予了子先生之类的人这么大的权力,可最后他得到的答案都只有一个。
上天。
上天赋予了他们权力。
上天让他们能够仅用只言片语就主宰别人的命运。
尔朱荣认为,上天也赋予了他这样的权力。
他紧盯着那张熟悉的脸,一字字道:“我知道你恨我,无时无刻不在恨我,可惜你所感受到的恨还远远不够。”
那张脸和他的曾经一模一样。
这是不是上天的一种讽刺
为何上天在赋予他权力的同时,还要给他降下这样的惩罚
假尔朱荣的拳头紧握。
他并没有说话。在漫长的煎熬中,他已经学会了忍耐。
忍耐带给他了许多馈赠。
他住着尔朱荣该住的房子,吃着尔朱荣该吃的饭菜,搂着尔朱荣该搂着的女人。
渐渐的,他越来越像尔朱荣本人。
那种散发于周身的王霸之气,是他再怎么掩饰也藏不住的。
尔朱荣咳嗽了几声,他最近老得很快,咳嗽时,他会感到身体愈来愈冷,就算是三伏天,就算裹着厚重的棉被,他仍然会打哆嗦。
假尔朱荣没有回他的话,这让他有些生气,也很颓丧。
他想伸手给假尔朱荣一个耳光,手臂却完全使不出力。
“就要和葛荣决战了,我部署的战术与安排,你都让人去执行了吗”平复心情之后,他尽量温和地同假尔朱荣说道。
“都已执行。”假尔朱荣脸上有一抹狡黠的笑容,似乎在提醒尔朱荣,听完那些战术安排以后,他对假尔朱荣就不再有任何的利用价值了。
尔朱荣当然读懂了那抹神色。
他只是淡淡地对假尔朱荣说道:“你以后需要我的时候还会有很多。”
听起来,这是句表明假尔朱荣离不开他的话语,可他们彼此都清楚得很,这还是一句近乎恳求的提醒。
尔朱荣有些黯然,换做以前,他绝不会说这样的话。
他现在急需宇文泰和高欢回来,他害怕假尔朱荣因仇恨对他下手。
这是一望无际的旷野,他在这里死去,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。
可他必须这么做,他必须带假尔朱荣来到这里,他要确保假尔朱荣对自己完全忠诚,否则,他迟早有天要死在假尔朱荣的手里。
近年来,他对自己的身体并不照顾,近乎残忍,有事没事,他都爱折磨自己,让自己精疲力尽,遍体鳞伤。
然而身体会影响一个人的精神状态,这是毫无疑问的,他的意志已远没有曾经那样坚强,尤其在元欢死后。
也许仇恨才是他生活的全部意义,所以在仇恨消解之后,他衰老的速度反倒更快了。
恍惚中,他看见了假尔朱荣脸上那抹同情和厌恶的神色。
“尔朱荣绝不会说这样的话。”
假尔朱荣说。
尔朱荣的瞳孔收缩。
此言一出,已证明他已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尔朱荣。
当瓶内的水结成冰时,要么瓶盖被顶开,要么瓶子因无法忍受而破裂。
容器不会再成长,只会日益陈旧。
洛阳,城郊,河滩。
傍晚的第一颗星星已隐约可见。
达摩怀中的呼吸声越来越微弱。
他的目光也越来越黯淡。
“何必感伤人死,不过化作一抔土,何必感伤”
他身后忽然传来声音。
达摩缓缓地转过脸,看见宝公沙门站在不远处。
黄昏的河流起了一层雾。
宝公沙门立在雾中。
“那不过因为我还不能忘情罢了。”达摩叹了口气,说得很诚恳。
“不能忘情者,往往无法抵达顶峰。”宝公沙门道。
“你能忘情么”达摩问他。
宝公沙门沉吟片刻,道:“不能。”
达摩笑了:“你当然不能,否则你绝不会出现在这里,出现在我的对面。”
宝公沙门没有否认。
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,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。
倘若忘情,那么对人世间的一切苦厄喜乐都不会心生波动,又怎会因权力或执念而奔忙
可是他又想否认。
“究竟是我出现在了你的对面,还是你出现在了我的对面”宝公沙门问道。
达摩沉默。
谁出现在谁的对面,这本来就是一件相对的事情。
可冥冥之中,那仿佛又是命中注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