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问了白凤之后,赫子辰才知道,那只风筝对圣凌而言并不只是一件玩物,那是承载了他对天上的母亲思念的信使。

在圣凌的家乡,人们相信人死了以后灵魂都会归于天上,而白鹤便象征着对故去的亲人的怀念。

传说,亲手扎一只鹤形风筝,在有风的天气里放飞,让它飞得很高很高,等到线轴上所有的线都用完,高得再也看不见时,那风筝就快要到天上了,这时风筝线断掉,那说明天上的亲人已经收到了。

若是风筝飞到一半就坠落或是断了线,那就收不到,天上的人等不到来自亲人的想念就会很伤心,会在天上哭啊哭啊,哭成一阵大雨。

“圣凌的娘亲,求你不要再哭了,你哭得我都想哭了。”

赫子辰趴在一棵大树上,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眯着眼四处望,依然没有找到那只风筝,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,他心里不由得有些焦躁起来。

赫子辰知道,自己又干了混账事。

尽管他本心并不想这般混账,但错了就是错了,没有什么可狡辩的。既然错了,就要想办法弥补自己犯的错误。

无论如何,他一定要找到圣凌的风筝!

他从摘星楼出来后就一个人悄悄摸出宫,朝那只风筝消失的方向找去。

雨这么大,那风筝肯定已经坠落了下来,于是他一边走一边向人打听,“你看到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吗?是一只白鹤模样的风筝。”

就这样不知问了多少个人,终于有人告诉他,下雨前看到有只白色的风筝落了下来。

赫子辰赶紧问清楚地点寻了过去,果然在树杈上找到了一只白色的风筝,他心中狂喜,连忙爬上树将那风筝取下来,仔细一看便心凉了。

那的确是一只白色风筝,却不是圣凌的白鹤,而是一只未来得及着色的白蝴蝶。

仅凭一人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一只断了线的风筝,实在无异于大海捞针,但赫子辰还非得捞这针不可。

原本,他可以让白凤顺便帮他占卜一下风筝掉到了哪里,甚至可以端坐在藏星阁,只差使别人去寻,那样更轻松更有效。

可他偏不。

赫子辰的倔劲儿不只对别人犯,对自己也照犯不误。

一个人做的混账事便只能自己承担,他凭什么要别人帮忙?现在寻找的过程很难,可先前他扯断那风筝线的时候却很轻松,自己造的恶果自己品尝,这就是因果。

或许也算是运气好,赫子辰终于在一户人家的屋顶上找到了那只风筝。这时他已经找了许久许久,天都黑了。

雨还是下得很大,瀑布似的哗啦啦地在他耳边淌,他都淋得有些头晕,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,他爬上屋顶将风筝拿到手后,一时不慎从屋顶上滚落到了院子里。

他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,就被一只不知从哪儿冲来的黑狗再次扑倒,接着一人一犬便在雨中展开一场恶斗。

赫子辰不太记得清自己是怎么从那只该死的狗爪下逃开,又是怎么以两条腿跑过那四条腿的,他仿佛失去了意识,只是靠着身体的本能在行动。

最终还是国君带了人来寻他,将脱力的他抱回了宫中,那只好不容易找到的风筝被他紧紧攥在手里。

淋了好几个时辰的雨,又被狗追了几里地,赫子辰自然小病了一场,被迫在床上躺了两天。赫重明见其情状着实可怜,也没忍心过分责骂。

赫子辰也很会利用时机,故作一副病怏怏的模样,在大人那边很是讨了不少好处。

等到人一走,立马从床上跳了下来,将风筝带到摘星楼去还给圣凌,但圣凌却似乎并不领情,看都不朝那风筝多看一眼。

当时圣凌和赫子阳正在上课,白凤很是随和,也不怪赫子辰前来打扰,只是温声细语地问候了一番他身体恢复得如何,之后便不再管孩子们之间的“恩怨”。

赫子辰拎着风筝低声下气地道歉了半天,圣凌只是看了他一眼,很平淡的一眼,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情绪。

赫子辰说到词穷,又独自默默地站在一旁,被无视了好会儿,终于觉得有些尴尬,便讪讪地带着那只风筝回去了,向来雄赳赳的背影看上去颇有些受伤。

赫子阳很想为弟弟说说情,但想了想又觉得实在没理由说什么,本来原不原谅都是圣凌的自由,他总不能仗着圣凌把自己当朋友就提出无理的要求。于是,只好默默地在一边看着。

见赫子辰失落离去,赫子阳终于忍不住跟白凤打了声招呼后追了出去。

珙桐树间的小道上,赫子阳追上去拉住了赫子辰,两人在路上不知说了些什么,都眉开眼笑的模样。

圣凌静静地伫立在窗边,垂眼看着这一幕。

白凤走到他身边,也往楼下望了望,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,状似漫不经心道:“听说小公子去找你的风筝淋了好久的雨。还被狗追了几里地,也不知有没有被咬到,回来便发了热……没想到这才刚好些,就急着来找你。”

圣凌睫毛颤了颤,转身扯了扯师尊的袖子,仰头望去,眼神有些欲说还休。

“放心吧,为师先前看过了,小公子身体好得很。”白凤拍拍他的脑袋,眼角带些揶揄,“为什么不告诉小公子,你已经原谅他了呢?”

圣凌咬了咬唇,目光有些躲闪,过了好一会儿,终于鼓起勇气拉起白凤的手,用手指在他手心上写着什么,写完后又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师尊。

白凤有些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,轻叹一声,笑道:“圣凌是个心软的孩子呢,却不知是好还是不好。”

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,圣凌再次拉住自己师尊的手轻轻摇晃了几下,眼神里透着点含蓄的恳求。

“为师是不会帮你说的,圣凌,有想法你得学会自己表达才是,即使不能开口,你也可以用其他方式让人明白你的心思。”

“何况,小公子跟你不一样,他不过随手递给你一串糖葫芦,你舍不得吃,能放到招来蚂蚁。”白凤却没有答应他的请求,颇有兴味地理了理他鬓角的发丝,敛眸笑道,“而小公子可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,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,别人怎么想他都不在乎。这回他自觉有错,才一定要求得你原谅,而你若不给他明确的答复,依他的性子,肯定还会再来。”

白凤觉得这几个孩子真是有趣。

子阳心思纯净,一心为人着想,别人开心他便开心,别人若是难过了,即使不是他的错也会觉得难过,脾气好到让人生不起气来。这样的人,或许有时候会吃些小亏,长远看却未必不好,若一个人自己都不把吃亏当作吃亏了,那又有什么能叫他介怀的呢?

子辰这个孩子和其兄长则是两个极端,他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,只管自己怎么想,任性又狂妄。所幸的是,这份任性和狂妄还不至于让他过于狭隘自负,至少他愿意认识自己的错误,并不吝于付诸言辞和行动,即使有时让人生气,却很难真对他生厌。

并非真的没心没肺,甚至也算得上有情有义,却永远不会为什么事过于郁结。这样的人,通常都能活得肆意又坦荡。

而圣凌呢,比起子阳,他不够无私,比起子辰,又不够自我。

他敏感,总能感受到别人的恶意并为之耿耿于怀;可他又心软,只要对方诚心诚意地认错了他便无法再抱有敌意,比起别人对他的坏,他更重视别人对他一点点哪怕不经意的好——仅就这两点而言,小公子便是他天生的克星。

可同时,圣凌又过分内敛,有些近乎羞赧的别扭,让他完全不善于表达自己。

他将所有事都默默地记在心里,却从来不让人知晓自己的心情,或许别人还以为他厌恶自己,而他却已经把人放在了心上最珍视的位置。

圣凌这样的性子啊……

白凤叹了口气,心道,这样的性子天生只能与大公子那般柔和而没有一点棱角的人为友,而小公子那样人,大约是很难与他互通心意了。

而有生国国师的地位和责任,都决定了国君与之必须是相互信任扶持的关系,从这点来看,大公子倒确实比小公子更适合国君之位。

白凤猜得没错,尽管在圣凌那里碰一鼻子灰,赫子辰当时有些沮丧,过后又很快打起精神。

还是出于“做错了事就得自行承担”的想法,让他难得地愿意一再放低姿态,圣凌的“不原谅”倒也没让他恼羞成怒,反而生出些斗志来。

据赫子辰分析,圣凌之所以不接受风筝和自己的道歉,大概是这风筝与先前不一样了,圣凌心中嫌弃。

经历了风吹雨打,那风筝看上去倒比赫子辰还要凄惨些,完全看不出原本做工精致的样子。赫子辰心道:可不能就这个样子还给圣凌,我把它修好后再还,就当是赔罪好了。

说干就干,赫子辰找来工具材料打算将那风筝好好修整一番,却在篾骨下发现一截小指粗的细竹筒,他将那竹筒取下,从里面倒出一条濡湿的纸卷来。

展开一看,纸上的字迹都被雨水洇染,只能模模糊糊地猜出大致意思,满纸都是对故去母亲的思念。

为了将风筝恢复原本的模样,赫子辰拿出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耐心。

那封看不清字迹的信在他心里泛起涟漪,让他产生了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,有点类似在槐树上看到那窝雏鸟的感觉,很久以后他明白了,那种心情叫作“怜惜”。

赫子辰难得地主动拿起笔,写了一封长长的信,在一个清晨用修好的风筝将它送到了圣凌的窗前。这回他不再如想获得一场战役的胜利般非要圣凌的原谅,他更想要表达那份因为圣凌本人而生出的心情。

圣凌还是没有接受那只风筝,但留下了他写的信。

赫子辰有些开心,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执着,脚步轻快地将那只风筝带回去收在了书房里。

风筝是他的歉意,而那封信则是歉意之外的情感。

……

在摘星楼学习的日子对赫子辰来说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。

老师从迂腐古板的叶湖换成了温柔风趣的白凤,课程从无聊的礼仪策论变成了有趣的符箓术法,还多了圣凌这么个有趣的同窗。

嗯,后来赫子辰发觉其实圣凌很有趣。

他之前的玩伴中,最亲近的就是几乎没脾气的赫子阳,不管他怎么胡闹都不会生气,赫子辰当然喜欢这种被纵容的感觉,但始终少了些刺激。

另外,那些大臣家的孩子也有几个颇有几分脾气的,比如容相的长子容旭,当初就曾一言不合打了一架,不打不相识,大约是打痛快了反而有些惺惺相惜,之后关系还挺好。

但是从来没人像圣凌一样,明明小心眼得很,很容易就被他撩出火气,却又偏偏隐忍不发,那种别扭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实在是太有趣了。

赫子辰不再缠着赫子阳,而是把注意力转到了圣凌身上,时不时招惹一下,刚开始是扯扯他头发,在他背上乱画,后来开始学习一些简单术法后,花样便更多了起来。

比如在圣凌看书的时候,变只蝴蝶在他眼前晃,练习御剑的时候故意把圣凌从剑上撞下去,然后在半空接住他,如此种种,不胜枚举。

刚开始圣凌只是默默忍受,脸色上还会露出一点端倪,后来渐渐学会了面无表情地见招拆招,偶尔给予一定程度的反击。

由于圣凌不能说话,赫子辰也习惯了不言不语地使坏,两个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看似没有语言交流,却已经你来我往在暗地里过了无数招。

赫子辰觉得虽然圣凌面上越发不显,应对越发沉着熟练,但心里一定挺讨厌自己的。

但是没关系啊,他就是挺喜欢逗逗圣凌,看着那张越来越波澜不惊的脸孔,他就忍不住上前招惹一番。

这种心情就像一只小猫儿,即使不吃蝴蝶,看到蝴蝶就是忍不住扑几下。

白凤将这些看在眼里,也从未阻止,在他看来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,小公子顽皮,却很会掌握恰到好处的分寸,而且,他觉得自己的徒儿似乎也很乐在其中。

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,不知不觉间,摘星楼外的珙桐花更迭了好几季,曾经稚嫩的孩童长成了十几岁的少年。

好像一切都还是老样子,除了身量变高,眉眼长开了些,大家都没有变化。

赫子辰与赫子阳兄弟之间一如既往亲密无间,赫子阳和圣凌之间也保持着一种无声胜有声的知交关系,赫子辰依然时不时招惹下圣凌,只是不再那么频繁。

时光无声,总会悄然改变些什么,这些变化缓慢而细微,如春雨落湖心,难以察觉,却真实地发生了。

譬如赫子辰,原先一直穿色彩鲜亮衣裳,喜好各种配饰,如今却偏爱一身利落黑衣;笑起来很讨喜,不笑时眉目间却有几分冷峻,依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,但比起幼时的天真任性,多了几分刻意挑衅的叛逆。

譬如圣凌,幼时性子虽内敛,也能在沉默中看出几分别扭与倔强,如今却像一面冰湖,再也无法掀起丝毫涟漪,在九婴事件之后,对赫子辰的态度与赫子阳类似,一脸的与世无争,让赫子辰偶尔也会觉得逗得无趣。

倒是赫子阳没什么变化,依旧温厚亲和,依旧尊敬师长、爱护弟弟、善待友人,依旧没有展现出哪方面有过人的天赋,依旧勤恳踏实地学习,努力完成父君交给他的每样功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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